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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菩提煆鏡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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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菩提煆鏡心 (2)

父押運草藥,為了抓緊時間多救幾條人命,但擇陡峭的山路趕往大理,結果遇到泥石流,從山崖上摔下去,雙腿摔得血肉模糊,連骨頭都看得見了,師娘們差點哭瞎了眼。還在汝州戰場上,師父為救先生還有我們幾個,他的耳朵被炸聾了一邊……”

“小玉快閉嘴,怎可如此無禮,還不快來拜見師祖。”齊放大聲喝道。

小玉扁著嘴,不情不願地趴在地上,略彎了彎腰,算行過了禮。

金谷真人卻撫須沈聲道:“怪道方才師父在崖底傳音叫你,你不應,心中還怨你只顧追名逐利而疏於練武,看來是為師錯怪你了。”

金谷真人嘆了一口氣,拍拍齊放的肩膀,然後輕輕扶起了他,“好在汝氣正純明,可見確積了幾件善果,就算將功抵過,且記日後少造殺孽為上。”

齊放連忙接口道:“師父教訓得是。”

金谷真人又上上下下看著小玉,奇道:“這小娘子口齒好生伶俐!這一身氣度的,倒不像是中土人氏。”

“小玉乃是弟子在大理黔中收的女弟子,打小驕縱慣了,請師父莫怪。”

“方才這小玉說師娘……們什麽的,你……娶妻啦?莫非還不止一個?”真人特意在“師娘們”的“們”上加得了語氣。

果然齊放又紅著臉道:“徒兒萬幸,元昌二年,當今聖上保媒,指婚了青氏,同日皇後保媒,指婚蔔氏,故而有了兩位夫人……”

“呀呀呀!這運改得也忒邪乎了,好好一天煞孤星娶了兩個老婆,還收了這等漂亮忠心的女弟子伺候左右的,我金谷門裏何時修來這等福氣啊,偏又這般伶牙俐齒的!是叫小玉呀!”那真人本來掩在長長的白眉下,看不真切,這下瞪大了眼珠,我才發現那道長的目光清澈至極,似一潭春水,深可見底,卻又無法探及。

他語速極快,滿面唏噓不已。小玉見真人誇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認認真真地伏地行了大禮。

那真人將她扶起來,無限唏噓道:“哎呀,貧道年輕時就一直有個夢想,要多收幾個漂亮女弟子,將來走出去也威風,可惜你師祖典雍就是不讓,忒古板了!故而老道一生只收了幾個蠢蠢的男弟子而已,唉!”

林畢延同金谷真人同是典雍真人的弟子,竟也幫著金谷真人一起惋惜點著頭,連韓修竹也笑了,可兇情況屬實,場中氣氛一下子被逗樂了。小玉撲哧一笑。

真人大眼珠子骨碌一轉,嘿嘿笑道:“小玉啊,你可莫要笑,將來指不定還要多謝貧道為你找到心裏那個如意郎君呢。”

小玉一下子滿面飛霞,諾諾稱是,躲到我身後去了。

真的目光一轉,又走向於飛燕。

“咦,這位滿身金戈利氣,威震寰宇,又兼血腥之氣甚濃,想秘是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吧。”那真人仰頭盯著於飛燕,稀奇地看了兩眼。

於飛燕抱拳恭敬道:“在下於飛燕,確實少時從軍至今。真人所救的蘭生乃是在下的義弟,但求真人為我這苦命的義弟謀個出路才好。”

那真人在嘴裏念了一遍於飛燕的名字,慢慢掐指一算,滿面了悟地哦了一聲,旋即肅然起敬道:“了不得,怪道這一身浩然正氣的,果然是拯救萬民於水火的於大將軍,將軍滿門忠烈,後世子孫亦是朝廷國基,萬民福祉,小道更受不起了。”

轉而那雙白眉又微微一皺,諄諄囑道:

古今將相今何在?白骨朧頭衰草堆。

何似南山閑品菊,竹籬茅舍自在飛。

於飛燕一怔,不及開口,那金谷真人目光一閃,瞬間便來到我的面前,略帶誇張地俯頭笑著望我。其時的我正抱著蘭生,滿面涕淚,驚魂不定,估計離當年小放所描述的什麽月華濺玉、仁而智勇的花樣貴人相去甚遠。他聽著齊放對我的介紹,看我的目光一片深沈。

我想那真人武功蓋世,天下折服,韓修竹亦看他薄面,放蘭生一命,我便趕緊擦了擦臉,向那真人俯身道:“花木槿但求真人,救我兄長一命。”

我等了半天沒有回覆,慢慢擡頭,卻見那真人正細細端詳著我,撫著及胸的長須嘆道:“果真是星轉運破危厄解,一番風雨一番奇。這位娘子乃是破運星的命格,又是小放的花樣貴人,這孩子就算有再硬的孽根妖魄,得遇娘子便自會解厄,娘子如何求我呢?”金谷真人對我嘻嘻笑了一陣,輕輕將我扶起。

然後,真人雙目又有一絲隱憂,竟垂憐地對我嘆道:

錦魄本應歸故裏,他鄉卻認作故鄉。

浮生只恨無多聚,花落紫川孤命償。

似花還似非花去,緣盡半生殘月涼。

“既然終是要歸去的,以早為妙啊。”

我心下大驚。那兩句“錦魄本應歸故裏,他鄉卻認作故鄉”,聽上去竟似這個真人在暗示我並非這個時空的人呢?還有那句“半窗殘月緣盡時”,竟同那暗宮妖叔所唱的歌謠一樣?

不想那韓修竹面色卻是大變,看向我的雙目滑過一絲厲芒,轉瞬即逝,不悅地接口道:“老金頭,這位是大塬朝的皇後娘娘,同於將軍皆是大塬重臣。娘娘同聖上伉倆情深,恩愛忠貞。聖上為了娘娘,甚至不選秀女,不納妃妾,天下皆知。就連市井挑夫都知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道理,你怎的要拆散人好好的一雙夫妻呢?你讓娘娘歸去,娘娘的故裏建州花家村,早在元武四年被大水沖走了,這又是能回哪裏去?沒有娘娘,聖上如何安心國事,專於政事?”

他肅然道:“你修道入了化境,自是好事,只是莫要渾說道語。如今這大塬朝千辛萬苦地傳到第二位天子,中土天災不斷,朝內反賊潛伏,海外強國冠視!試想若是於將軍回汝州種菊花了,大塬朝有誰能守衛邊疆,保住大塬天下?你既也算出來於大將軍乃是國之基石,後世滿門忠烈,如何還像少時一般,最愛拆人臺腳,捧打鴛鴦?我看你是不把大塬朝的國基弄散,便不甚樂意。”

真人放聲大笑,咧開了嘴,露出滿口白牙,無奈道:“我就說,你渾身汙濁之氣,現在果聽不進良言了。君不聞,物壯則老的道理?”

真人看了兩眼韓修竹,淡淡道:

昨憐蒼生苦,今嫌朱蟒長。

可曾望,哀草墳頭露,瘦骨枷鎖扛。

為只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又來編派老夫不是?所謂人各有志,不能強求。”韓修竹仰頭冷哼一聲,滿不在乎地淡淡一笑,“為吾主,為天下蒼生,為這大塬朝,便是作了嫁衣裳,真有那抄家滅族、屍埋亂崗的一日,老夫也無怨無悔,你民莫要再廢話了。”

真人眨巴了幾下大眼珠子,似被無奈地噎在那裏幾秒鐘,最後遺憾地搖了搖頭,嘆了句:“太癡、太癡。”

還不及我們看清他的動作,他閃到了林畢延的身邊,也不說話,只是嘻嘻笑著。

林畢延背著手,仰起大洋蔥腦袋細細看了他一陣,慢慢地瞇著眼點了點頭,“方才聽師兄對在場諸位的一番勸言,便知師兄不但道法精進,參修佛理,好似還開了天眼,能知未來過去,果然這幾十年的修煉,師兄沒有白費,願聞師兄教誨。”

那真人去嘻嘻一笑,稽首道:“師弟一向看得比我還要通透,只情之一字,不堪回首,不想今日一見,師弟亦參透不少了,恭喜恭喜!”

林畢延也不多話,只是點了點頭,笑得雲淡風輕,指著蘭生道:“這苦命的小鬼,今日被師兄救了,想來又有一番造化了。”

韓修竹卻挑了挑眉,“老金頭莫要小瞧這孩子,他可是幽冥教所創之擬逆天論、食生魂的不死孽物,他的《無相真經》練至一半便走火入魔,一生以血肉為食。若真為他好,便應送他西去,了了這一身血腥惡孽,幹幹凈凈地早日托生一個好人家,方是正理。”

小忠對著韓修竹汪汪地大叫了幾聲,表示了極大的不讚同。

“天生萬物,以人為貴,又佛家雲,善既是惡,惡即是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人一片清明地笑了,“汝說其是孽物,貧道卻看他很有慧根。”

他慢慢走向蘭生,長長的白眉下,明亮的雙目慈和地看了他一陣,稽首曼聲道:“煩惱業障本空寂,一切因果皆夢幻,三界無可出,菩提無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不道虛曠,絕思絕慮。”

真人吐字圓潤,不疾不徐,字字飄進我們的耳中,宛如親授一般,可見內力雄厚。我不由暗暗稱奇。真人說到第二句時,竟向我看來,白眉下那烔烔雙眸,清亮若水,目光卻超然脫俗,深不見底,只覺一種無法言喻的平靜。他的聲音擁有一股奇異而巨大的力量,仿佛他本就站在我對面細細道來,令在場諸人本已煩躁的心境慢慢化為一片超脫塵世的平和。

蘭生如遭雷擊,渾身一顫,本已晦暗的目光奇跡般地煥發出生氣來,慢慢地閃出一絲徹悟的光芒來。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呆呆道:“一山一水何處得,一言一默總由伊。全是全非難背觸,冷暖從來只自知。”

“根身器界,一切鏡像,皆是鏡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金谷真人對他單手作揖禮,微笑道,“稚子已悟,可喜可賀!”

蘭生雙目忽然淚如雨下,軀體狂顫,對著金谷真人深深躬了一躬,合十肅然道:

紅蓮只向孽火生,菩提煆鑄明鏡心。

縱使槿花朝暮放,沈屙一夢醒難尋。

“妙哉,妙哉,”真人的目光一片嘉許,平和道:“既悟了,何妨歸去兮?”

我並不太了解佛法禪機,只是預感我這苦命的二哥將再一次離我們而去,而且這一回是到一個可能我一輩子也無法觸及的地方,不由心中一片惘然,萬般艱難地喊著:“金谷真人,二哥,你們……這是要到哪裏去?”

小忠嗚嗚地蹭著蘭生,像是在詢問著同樣的問題,蘭生抖著雙手撫摸了小忠半天,似對它說了幾句話。

等再轉身時,俊顏上淌滿淚水,對我和於飛燕深深一躬,卻綻開了一絲釋然的微笑,“貧僧無顏,今日便與二位施主拜別了,望施主好自為之,善哉、善哉。”

我趕緊拿著連夜為他做的那雙僧鞋塞進了他寬大的僧衣,心中難受不已,流淚道:“二哥多保重,後會……”

那真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來,“俗緣已畢,不可再留。”

只聽得那真人聲音洪亮,大喝一聲去也,便奪過蘭生的手腕,施起絕妙輕功,高高飛起。但見仙姿縹緲,悠然往雪白的遠山飛去了。

在場諸人皆被金谷真人的飄逸輕功震懾得無以覆加。蘭生恍惚之間,袖袍中掉出一物,我慌忙去拾,原來是我方才給他的一雙僧鞋,竟掉出一只來。我握著那只僧鞋,倉皇擡頭,欲追他而去。

卻見天空又飄起了鵝毛大雪,青山靜默,遠翠積雪,瓊碧蜿蜒,琉璃世界裏,雪霧繚繞,哪裏還有人蹤,廣闊的天地間只餘下真人清朗的笑聲在雪空中久久回蕩。

小忠並沒有追去,只是仰著狗頭,對著天空悲鳴了很久很久。

五年後,世間出了一個戴著金面具的得道高僧,雲游四方,會議少年時代曾在戰亂中毀面,故取法號無顏。大師極精佛法,傳說曾師從金谷真人,亦善道法,平生著有數本解註精妙的佛道論集流傳於世,解惑人間,世所尊崇。

大業年間,世祖皇帝禦封無顏大師為皇家寺院的住持,後又升至佛門聖地法門寺的住持,後世的真宗、岱宗也數度邀請無顏大師進宮經,皆不可得。

真宗盛平年間出了一本著名的偏史論著《金陀遺編》,此書記載了元慶至盛平年間的奇聞逸事,包括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皇宮秘辛,故而有人推測其作者為出逃或外放的宮人。有外放的宮人暗議無顏大師其身形與說話的聲音甚像太祖晚年的貼身僧人侍衛蘭生師父,晚年的無顏大師也曾笑對徒子徒孫說過,他於金陀道上拜金谷真人為師,故後世有人推測無顏大師乃是《金陀遺編》的真正編撰者。

有小沙彌侍候大師沐浴,偶見其容,讚嘆其俊美絕倫,根據小沙彌的描述,有好事者竟推斷大師也元昌年間風雲一時的南嘉郡王極為相似,便有人推測無顏大師極有可能是當年謀逆的南嘉郡王,事敗逃遁於秦嶺金陀道,受金谷真人的點化,幡然醒悟,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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